岁月催人老。与自己真实的、不那么高尚的欲望灰度和解的过程，也许象征着一种与年龄、与冲突的妥协。
日剧《非自然死亡》第一集，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。突然死亡的职员高野岛渡被草草鉴定为心脏病突发，但这个理由无法令家属信服。在调查死因过程中，牵涉到越来越多的人，甚至连他的未婚妻马场都被怀疑是投毒者。当神秘“流感”病毒终于作为死因浮出水面时，所有人都如释重负，至少没有一个所谓身边的“凶手”作恶，这是令观众心安的结局。而后，女法医和马场小姐在一个黄昏里有一场对话，马场深情回忆起未婚夫在世时的生活点滴，非常怀念。被污名为凶手的压力，也被这种温存的回望所稀释。此时，女法医突然拿出一个豆沙馅的甜点来给马场，马场说她没心情不想吃。女法医说，“正因为没有心情才应该吃啊。”马场于是出于客气就接受了。吃完甜点，马场突然悲欣交集，含着热泪说，“为什么，这种时候却那么好吃？真叫人不爽啊。”
我想起很多年前，我有一个朋友因为车祸过世。去她老家参加告别式的那一路，车程颠簸，路上没有聊天，死寂般沉默。巴士开了快要两小时，我们在休息站停留。因为心里不是很舒坦，外加天色苍茫，总觉得悲戚。就在这时候，我突然觉得很饿。休息站旁有一家卖葱油饼的摊子，香味四溢。而且四下就没有别的摊贩了，葱油饼摊孤零零在休息站边站着，像一种启悟、又像是考验。我犹豫了一下，就买了一块，咬了一口，发现真是太好吃了。可能很多年来、甚至很多年后至今，我都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葱油饼。当时的直觉却和电视剧里的马场小姐一样，是很内疚的。事已至此，逝者已逝，我明明没有心情，为什么这种时候却能那么敏锐地感觉到“好吃”这件事，觉得很对不起死者，这种自责可“真叫人不爽啊”。
那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，因为我后来再也没吃到过能与那天的滋味媲美的葱油饼。这偶尔也会让我臆测，那些走过深重悲伤的人，如果不是由感性领域的点滴支撑起生活中与理智相对的那一面，或者会很难撑过人世间的无常与灾难。感性领域内令人意外的“反差”感，总是出现在许多不起眼的人生场景中。譬如葬礼上真的好笑的事，或者婚礼上的种种不愉快。味觉更是不受理性绑架，是自成一体的偏执。譬如一个很会做饭的人突然离开了我们的生活，在不知何时何地，就会让人禁不住说，“我曾经吃过一个更好的，可惜再也吃不到了。”
味觉这种事是很私人的，食欲牵涉欲望更是难以克服。你没有办法替代别人觉得“好吃”或者“难吃”，你也没有办法被人说服，在某个时候你万万不能觉得“想吃”或者“好吃”，那样的话，你就会远离“高尚”，不那样，又会远离“真实”。所以更多的时候，我们普通人只能被道德制约着，辛苦地忍耐。我们不会要求“豆腐饭”是一场饕餮盛宴。我们却希望婚宴能好吃一点、更好吃一点。这种自律与憧憬的对照十分童真、也十分有趣。在应该觉得“茶不思饭不香”的时候，却十分想念某一种食物，这要怎么办好呢？在分明觉得“知音少，弦断有谁听”的时候，又觉得某部电视剧很好看、一首新的流行歌曲歌词写得有模有样，每个字唱的都是自己，是不是挺没有原则？
岁月催人老。我有时觉得，诸如此类与自己真实的、不那么高尚的欲望灰度和解的过程，象征着一种与年龄、与冲突的妥协。我有时也会想念大学时的自己，为一丁点的小事难过一个礼拜不想吃饭不想起床的好日子。而如今发生再大的事，上了地铁依然可以很平静地刷起手机阅览人间新闻、下了地铁又不假思索就转到熟悉的巷子买喜欢的食物。至于那些天大的烦恼，虽不能被美食所克服，却可以在无穷尽的“让我想一想”中放缓节奏，悲欢离合也不再是创生性的体会，不过是缝缝补补就能将就一阵子的皮实心肠可以容纳的。
我很不愿意回忆的是，那一天，在吃完那一块好吃的葱油饼之后，因为预感我可能再也遇不到这意外的美食，上车前，我又买了一块。司机在一边催促，按着喇叭。不怎么高尚的我，有一点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位天上的朋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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